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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斫蟾宫第一枝
说起与父亲住在江北的那几年，印象最深的，便是老李那日伏下的身子和手尖斑驳的表印。
有些事，命中大抵是真有因与缘的存在的。
老李称得上是个不修边辐的人，顶着一头杂草丛生的头发，略有秃顶的迹象，只套着件洗得发黄的衬衫，待人接客，都是那么双几近发白的拖鞋。
是了，这便是第一印象了，尚幼的我对他实在起不来什么肃敬感，因而许久都不明白父亲当初为何要用“拜访”这两个如此慎重的字。驱使我常往他家跑的，是挂在他家正厅的草体，写的是“腰间带得纯钢斧，要斫蟾宫第一枝”，说来也好笑，我那时并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，只是恰在学书法，觉得这字真真大气，像真迹似的，怀着少年心性，总想去一睹”真容”，见见世面罢了。
最甚的时候，我似乎还临摹过。也不曾一次地缠着他问:“老李，到底是哪搞来的？"他也只是抬了抬眼角，不甚在意地说:“都说了我年轻时写的了。”反正那时我是不信的，扮个鬼脸不够，还要挖苦上那么两句:“你怕是都不晓得这写的是啥！”他也不恼，笑骂一句“小丫头片子”便也过去了。所以，我当时觉得，他这人虽“邋遢”，但也是极和善的。
令我费解的是，某日我拿着书法考证欲去找他炫耀一番，本着吓他跳的心思，蹑手蹑脚地踏入他家副厅，刚发出一个音节的大叫，被他陡然回头的眼神扼住了声波，那眼神其实很平静，但斥满了“安静!”两个字的警告，那是我第一次在老李的眼中看到了“随意”之外的情绪。我闭嘴了，安静了，满怀委屈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，捏着细针的手稳稳当当地落在圆型的表盘上，空气中渐渐响起“嘀嗒，熵嗒”的指针声，我看着他如同对待神明一般专注于那狭小的零件，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他与他眼前的表，一点余地也无法留给别的物或人。
那天，我知道了他原来是一位制表匠。手上是斑驳的表印，而非深了的指纹。
与他再不联系的日子，听闻某个品牌似乎不远万里来到这希望能聘用他，但他拒绝了，别人惋惜，他也只是笑着说他有生之年只想把那么几块表做准了， 没有量产那个本事。
我走时，父亲沉默着捎给了我一块怀表，上面刻着“要斫蟾宫第一枝”的字样，我当时在想，他这移物接物的本事，去了又何止是做个量产的工人呢？可冥冥中我似乎有些理解了他的选择。
后来，我终于读懂了那句诗，明白了“工匠精神” 这四个字，我不再想问他是否后悔，一身才华尽与时间蹉跎，与世间的名利擦肩而过；我只是望着那今日仍精准的怀表，一遍又一遍地临摹那句“要斫蟾宫第一枝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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