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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哥
每个村子里，似乎都会有这样一群人，他们智力有些问题，时不时怪异的叫声和动作让他成为被取笑的对象，他们天性善良，无欲无求，似乎村子里所有的“红白喜事”都能看到他们叼着根不知哪儿拾来的烟头，半眯着眼，跟在人前人后帮忙打下手，时不时被几个顽皮的孩子推掇一下，他们也不恼，等到他们生起气来要“打人”的时候，孩子们的母亲只需泼妇似的大吼两声，他们便也悻悻而去，也不纠缠。
这种人，老一辈人称之为“守村人”。
这种人，不是以武力防御或钱财救济“守护”村子，而是以气运镇守一方，村了遇到大灾大难时，这种人便会挡在前面，替人消灾。
这种人，乃前世极恶之徒，此生专门来受苦受难,以报前世之债。
这种人，一般为天选之人，五弊三缺，今世三魂去一，七魂去三，通常活不长久，鲜有活到老年的，却也孤独终老，这种人，没有名字，就算有名字也不会被记得，“二傻子”“狗剩子"通常是这类人的称呼。
现在，我就站在这样一个人的身旁，细细打量他。
他黑且瘦，半扬着手，走起路来因瘸腿而晃动手臂，两只手永远在抠着什么，有时是片叶子，有时是路上捡的纸片，他半眯着眼，像永远都睁不开一样，目光涣散且迷离，他身上只有这一套体面的灰西服，肩膀处特别垫过了，显得他高大了些，却依旧只能到人家脖子下面，他还煞有介事地配了副金丝边的眼镜，认为这样就能同城里人一样，他有份修车工的工作，却在一次修车时炸伤了眼睛，留下了一道疤，横在脸上，从眉骨到脸颊，他一直引以为傲，因为这“疤"显得他“霸气”了不少。他嘴里叼了根烟，却没点燃。
这个村子里的人，都叫他“黑哥”。
黑哥此时正立在门前，一扇大铁门，被各种廉价气球和塑料“喜"字装饰着的门，里头是村长弟弟大壮的结婚典礼，他被抵在门外，大壮让他“表演表演”，以备取乐。
黑哥斜着肩膀，那只瘸腿拧着地上的红毯，将那小块红布拧出褶子，同大壮的表情一样难看。
我很纳闷，黑哥刚刚跟在人群里前后忙活，又是叫车又是搭棚子的，怎么还不让人进去了呢?
大壮越来越不满，居高临下地看看他，手中的拳头早已按耐不住了。
黑哥好像又“犯病”了，他斜着肩膀，真愣愣地盯着前方，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大壮的身体，像一个黑洞，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纳了进去。大壮被这眼神看得发毛，揪住黑哥的领子，像提着小鸡崽一样提溜着黑哥。
我拍拍黑哥的脸，醒一醒!人家都站你脑袋上示威了，你还躲着干嘛?
黑哥大叫了一声“何仙姑！”然后吐着舌头，昏死过去。
众人又是泼水又是按人中的，好不容易将其“救活"。黑哥开口:“要停水了，快去盛两缸来。”
大壮被吓得不轻，看到人醒了才舒了口气，朝他啐了一口，骂道:”晦气!”说罢理理上衣口袋里的胸花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。黑哥喃喃自语:”大壮要完了，玉帝要收了他。”
没人听见。
我瞪了他一眼，像在瞪一摊烂肉。
大壮的婚席上，黑哥被分在小孩儿那桌，紧贴着墙根。
黑哥一手夹着那根从未被点燃过的烟屁股，一直在喝酒，他有些醉了，黑哥起褶的脸上泛着不合时宜的红晕，倒把他显得精神了不少。
大壮的眼神在人群中不停寻觅，然后提着酒瓶向黑哥走来，硬要他“讲两句”。
大家都转过身来。醉醺醺的脸，哈着酒气的嘴，尘土飞扬的泥土路，廉价的装饰气球，桌上摆着的“五娘液“和“中华”烟…还有，跟一摊烂肉一样的“黑哥”，混乱热闹得不真实。
黑哥的眼半眯着，坐在塑料凳上歪着脑袋，斜睨着大壮。大壮恼了，不停抡着“黑哥”的脑袋，不是拳，像父亲教育儿子时那样的“拍脑袋”。大壮嘴里喊着:“说活啊!哑巴啦?”
黑哥喝了点酒，晃晃脑袋：“大壮,不是哥说你，你收收你这满身戾气，别仗着你哥是村长就……就丫的为所欲为”。黑哥很骄傲，因为他说出了一个成语，这是他从聋哑人小兰那儿学得的。
想到“小兰”，黑哥就忍不住笑出来，她模样十分标致，特别是那双眼，水汪汪的。
大壮拎起黑哥的领子，把他从凳子上提起，扬着拳就揍。
大伙一哄而上，拉开二人。
我站在黑哥身边，不知是欣喜还是激动，黑哥，你终于要反抗了吗?终于要和这黑暗肮脏的世界反抗了吗?黑哥半靠着发小，扬着手，试着拍大壮：“大壮你收收戾气，玉帝要收你呢!”
这下真捅了大篓子，大壮不依不挠，自称是黑哥的老子，一定要让黑哥给他跪下，说是要管教管教。
黑哥瘫在地上。更像一摊烂肉了，粘在发小身上。发小把他拉进屋，想躲躲大壮。
大壮不依不挠，硬跟进来，破口大骂，不停喊着“让他给老子跪下!”
发小两头劝，但谁也改不了大壮的牛脾气，他是村里有名的“村霸”，仗着哥哥是村长，在村里为非做歹，为所欲为。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混蛋。我对黑哥说:“黑哥你反抗他!你挥起你的拳!踹开你的腿！把那些丑恶的嘴脸通通踹开!”
黑哥叫住发小，拍拍大壮的肩:“壮，壮，刚才外边人多，哥错了，哥给跪了。”他半眯着眼，斜看向一旁,灰西服再挺立的肩垫顿时矮了下去,黑哥的背好像一下子驼了，发小想把他拉起来，可黑哥却像长在了地上一样，犹如一滩怎么都扶不上墙的烂泥。
我不停推着他,想把他拉起,我喊着：“你起来啊,跪着干嘛！”
大壮笑了, 跟进来“看热闹”的村民也笑了，他们仿佛看不到黑哥的挫败与无助…外面人声嘈杂。
有人喊着:“停水啦?这可咋整?"“大壮家新盛了两缸!“分一盆走，晚上还得做饭呐!”“分我一盆！”
我靠在黑哥耳边对他说“黑哥，咱走吧。"黑哥半眯着眼，缓缓点头。
我亦是他，他亦是我。
我是他心中不屈的理智，是他想与世抗争的念想。
大时代洪流里的小人物，有的借着风浪上了岸；有的随波逐流，只求不被溺死。
黑哥变得疯疯癫癫，时好时坏，黑哥突然就会“算命通灵”了，越来越有名气，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算，有时问问“什么时候播种”，问问“哪天宜嫁娶”，甚至有些老总开业也来问问“黄道吉日”，更有甚者，委托黑哥请“何仙姑上身”做法，与去世的亲人联络……大壮也来问自己啥时候能发财。
黑哥嘴里一阵念念有词，举着摇摆不定的烛火：“何仙姑，我这兄弟想问你点事，我让他给你磕头了…”
大壮一下子跪倒在地，连磕了几个响头。
黑哥翻着白眼，口中流涎，身子发抖，好一会儿才停下，叹了口气同大壮说∶“今年二月三十，你盛一车货，从村头那座大桥走，切记切记。”
大壮连连磕头，千恩万谢。
黑哥不见了，村民们只是觉得“半仙儿”走了，可村子里的老人却总是暗暗叹息∶“守村人走喽，这一方恶灵不知道怎么办呢！”
后来，听人说，村头那座桥塌了，大壮那天刚好拉了一车货，掉河里了。
黑哥走路不扬着手了，他挺得笔直，灰西服也变成了纯黑的，一副企业家做派。
我和黑哥立在河边，黑哥半眯着眼，看着大河。
他问我∶“哥这一辈子，失败吗？”
我替他扶了扶眼镜，没回答他，只是指了指远方的大河。
那条大河刚解冻，大壮死的那天，好多人在岸上冲他大喊“回来呀，那桥要塌了！”可是他像聋了似的，谁叫都不听。
黑哥的脸被春光照亮，和他那天喝完酒一样，很有精神。黑哥努力睁开他那永远半眯着的眼∶“行吧，哥明白了。”
黑哥从口袋里翻出了那截烟头，叼在嘴里，来回翻找着上衣口袋，在寻找打火机。
我抬头看了看天空，皱眉道“黑哥你不会抽烟，哪来的打火机？”
黑哥笑了一下，抖了抖身子，又将那截烟头捋了捋，小心得放在他灰西服口袋里。
黑哥说∶“哥这一辈子一直被人看不起，哥知道。”
他说∶“哥以为穿上这身西服再戴个眼镜就能和城里人一样。”
他说∶“哥知道他们叫俺一声哥不是啥好话。”
他说∶“哥最难受的就是没能带小兰去大城市把哑巴这病治好，哥也不求她嫁给哥，就寻思着让她好好的。”
他说∶“哥这一辈子啥坏事也没干过，咋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。”
黑哥叹了口气，望着大河出神。
岸上有个清脆的声音喊着黑哥，我们回过头，看到了小兰冲我们招手，小兰的声音很好听，和她人一样甜美，黑哥笑了，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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